Today is a gift!

那是2016年的2月，驗孕棒上再次出現了兩條橫線。
暌違4年之後，終於又在婦產科的超音波室診間內，從顯示器裡看見那個小小的跳躍著的心跳。

相較起診間裡某些年輕澎潤的臉蛋，我想要表現出自己這個年齡該有的穩重。

但再一次確認新生命的來到，再一次接下機器列印出來屬於這個孩子的第一張照片，再一次從超音波師的嘴裡聽見那句：「媽媽，恭喜你！」
那股從心窩擴散而出，夾雜著眼眶微酸感的感動卻與第一次並無二致。

醫生開了媽媽手冊給我，說下一次產檢開始要做各類的檢查了。​​​​​​
年齡的增長促使人將澎湃的情緒壓藏不溢於言表，於是我讓自己維持一派輕鬆地和先生離開了診間。

1個月之後再次回到了診間。

超音波裡黑色的胚囊變大了，超音波師說那是身體努力地在準備給胎兒一個舒適的家。
只是探頭左移右移要找上回那個小不點的時候，發現他似乎沒有跟上家的擴建速度。

一閃一閃的心跳靜止了，或者應該說看不到了，現在看起來只是一團蠶豆狀的白影。

超音波師轉了轉超音波上的量測器，發現那團白影比上個月還更小了。
安靜地列印了幾張超音波圖片，告訴我們會請醫師再來確認一下。

醫師收起了平常溫暖的微笑，趕來超音波室。
靜謐地再重複了一次那令人手足無措又不安的掃描，最後正了正衣襟說：「媽媽，胚胎有點狀況，等下到診間我會跟妳說明。」

有時候我討厭自己是醫學相關的科系，就像是此刻。
那些學校教的知識，在這種時候只是讓人更早得知那些是走向壞消息的徵候。

「媽媽，你的胚胎沒有再長大了，比起上次還縮小了一些。這種狀況我們稱做胚胎萎縮。」

「這是很常見的狀況，人類製造胚胎的失敗率一般有15%-20%，隨著年齡增長甚至可以高達40%。
   萎縮的胚胎大部分是有染色體或基因的異常，並不是媽媽的錯，是身體自然地選擇淘汰這個胚胎。」

「我們找個時間把萎縮的胚胎拿出來，然後把子宮清理乾淨。媽媽還很年輕，休息3個月之後就可以再次懷孕了。
　不過有少數的媽媽，運氣比較不好，可能連續碰到類似的狀況，心裡會很受傷，所以我建議也可以休息半年之後再嘗試。」

肚皮上的超音波凝膠有沒有擦乾淨?
下床的時候有沒有把鞋子穿好?
是先生握著我的手帶著我走進診間的嗎?
除了腦袋空白得像個NPC一樣跟著必然的劇情推演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安排好手術日期走出診間的時候。
看著充滿溫暖色調的候診間牆壁，突然意識到這個空間除了迎來喜悅之外，還有可能迎來像此刻如此心碎的情緒。

是不是前幾天我對搞砸了案件的臨時人員生氣的樣子，嚇跑了這個孩子?
是不是就像那些電話裡對我咆哮的愛心人士說得，因為我們剝奪了流浪犬貓的生存權，所以老天也剝奪我的孩子的。

是不是工作壓力除了母體，也不小心壓扁了這個孩子。

雖然醫師已經說了：「不是媽媽的錯。」
但是對於生命中即將失去，或是已經失去的那一部分，自責仍然是每晚熄燈後現身啃食睡意的怪獸。

失眠了幾夜之後，手術日期也到了。
那些無解的問題仍然糾結在我的腦裡，就像白色磁磚上集結的一團頭髮。

看著電影裡年輕的女主角不小心被負心漢搞大了肚子之後得爬上去的那個手術台。
捏著身上青綠色手術袍的衣角，一股作氣得爬了上去。

即便仍然抱持著無法消退的期待，也只能看著手術燈，隨著麻藥注射的酸楚失去意識。

手術很快就結束了，在恢復室休息的時間都比手術還長呢。
意識清醒之後，就像抽了線的木偶般曲折地窩在副駕駛座回家。

一路上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一邊告訴自己的腦袋，已經和那個孩子再見了。
即使身體已經告別了，心卻總是跟不上；或許連最舊的那一條訊息，才剛讀懂了一半呢。
 

回到房間之後，我哭了。
從得知胚胎萎縮之後，第一次哭了。

先生被我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到了，因為原本的我似乎很理性平淡地接受了。
他笨拙的安慰我：「沒關係的，我們還有樂樂阿，想想可愛的樂樂。」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專屬於母親的悲傷。
得到和失去，孕育和摧毀，都發生在母親的身體裡。

正因為擁有這個孩子，是一個如此純粹的決定。

不是為了迎合長輩的期待，不是為了以後老大能有手足照應，不是為了用育嬰假躲避工作壓力。
撇除了一切不該加諸在他身上的指望，還是想要再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孩子，才決定懷孕的。

所以即便他連人的形狀都沒有，仍然是無可取代的。
不是想想樂樂，就不會痛的。

我無法好好地向先生說明自己潰堤的情緒。

「就還是很難過。」

「我很傷心。」

先生只能默默地為我關上房門，留給我獨處的空間。

翻著那本還很新的媽媽手冊，從第二次產檢之後，上面的記錄就永遠暫停了，空白了。
看著那第一張屬於這個孩子的照片，即便只是一張黑白的超音波圖，只是一個黑洞裡有一個白點。

終於連慢半拍的心，也讀懂了這次的失去。
我的眼淚不停得滴在那張影印紙上，抽抽咽咽的對著它重覆說著：「再見...再見...」

那是一個，深藍色的星期一。